总体来说,沉香兰居不是招待外人的地方,荻花题叶也不是买醉的人。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比如今天,沉香兰居的石桌上就摆着酒。
酒是好酒,香气芬芳缠绵,糜醉醺人。荻花题叶闻这酒,竟从心底徐徐升起了一阵感伤。
风花雪月,来自道域的四个年轻人,在苗疆成就一段传奇。那是在他们尚且十五六岁时发生的事。他们也曾这般饮酒,但那时候穷得很,喝的也并不是什么好酒。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我们……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他因此说。
在他们四个里,风逍遥绝不会是想得最多的,但一定是嘴皮子最利索的。所以理所当然地,先接上了话的人也是他。
“拜托一下,上一次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还未十八呢。”
……风逍遥说,暴露了那不仅是很久以前的事,也是违法的事。
无情葬月踌躇半步,也坐在了二人中间。他年纪最小,儿时开始就总是沉默,兜兜转转下来,却又背负最多。到了龃龉揭开的时刻才终于有些小脾气漏出来,要刺刺楞楞讽那个荻花题叶开口不如不说话。
讽完了,最后还是乖乖坐下,搭上他大哥的话。
“这酒,很香。”
风逍遥最爱人夸他的酒,听到这话便得意起来,当着无情葬月的面也大喇喇说了出口:
“我最爱的风月无边,珍藏的。”
……无情葬月一惊,荻花题叶一哂。
……他早就心怀不满,好不容易有了由头,立刻发起了牢骚。
“听这酒名,就知道你对月偏心。”
……风逍遥呛咳了一下。这句话虽然是源自荻花题叶的长久积怨,但倒也不能算是空穴来风。尽管如此,风逍遥还是打算为自己争辩一下。
“你不知道我怎样纪念你们而已。”
……他这样说。不过,事实上,就算再过二十年,荻花题叶也不会知道风逍遥是怎样纪念他与雪。
……因为风逍遥自己也不知道。
沉香兰居突兀地陷入了沉默。簌簌细风卷着落叶在地面上划出窸窸窣窣的碎响,杯中澄清的酒液泛起涟漪。
最后是荻花题叶打破了沉默。
“……看来,不是只有花一个人听到……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
风逍遥倏然起身。
“装神弄鬼的见过,真鬼真怪的也见过,朋友既然来了,就不如现身嘛。”
沉默。
……
又是沉默。
“哈,总不成,是我们被月的肖病传染了?”
荻花题叶说。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风逍遥不满的回应。
“喂喂,讲话要留三分情,再说了,月也不是真肖。”
……荻花题叶心想,大哥立刻就印证了自己偏心,实在说不出到底是真的坦荡荡,还是脑子不灵光。
“喂!”
风逍遥呛咳一下,立马出声,只是这个遏止也不知道是要对着那个看不见的声音说、还是要对着荻花题叶说。
……无情葬月也很迷惑。他甚至真的开始怀疑,这是否是他脑中那个隐患搞的鬼……
“?!”
“哈,是谁说,不是真肖?”
“月?!”
……无情葬月很慌乱。他本想将这件事瞒住,最少最少,不能让他总爱操心的大哥知道。
……而荻花题叶的心思又动了起来。
“?花,你最好是好好说清楚,你又要动什么心思?”
“大哥,不要信……”
“所以,终身非人的传说,是真的?”
“这……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玲珑雪霏终于赶到了。听说风逍遥没有死,她放下了心,又可以如常扮作那个对一切都毫不知情的姑娘,更不用继续使用开山破碑掌张示自己的愤怒……
“什么开山破碑,雪,你甘会用老大A的招数?”
“……我……我没有!这是什么妖术……”
“谁都有秘密,雪,花对此事,可不会介意。”
风逍遥把刀放下。
“看样子是拿这个东西没办法。雪,算了,不要理它,来饮酒吧。”
……风逍遥这么说。他非常刚好地避开了这种酒的名字,但是即使迟到的人也应当有权知道,她将要喝下去的那种酒叫做风月无边……
……名字还是风逍遥在无数个独自在山头吹风想他小弟的夜里起的。
“哈。”
“?!”
“……无情葬月!”
“噗——!”
风逍遥一口把口中含着的酒喷了出去。在他二十余年的饮酒生涯中,此事可称十分少见。
“喂,喂,不要黑白乱讲,这个名字是我和月的合招——”
……名字还是风逍遥在无数个独自在山头吹风想他小弟的夜里比照他们二人合招的名字起的。
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玲珑雪霏的手中乍然出现了一个大光球。
风逍遥用袖子擦了擦嘴,眼神游移着,没有去看无情葬月的方向。
“……算你是对,算你是对啦。”他说,“酒是这个名字,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就是代表我对月的思念,大哥关怀小弟,是有什么错?”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他这才放心下来,终于光明正大地向无情葬月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话讲了吧?”他半是得意、又有些失落地说。
“……大哥的关怀真正是令人感动。”荻花题叶终于忍不住阴阳怪气起来,“怎么就没有分给我和雪三分?”
“你还在意我的关怀吗?”风逍遥问,“你根本就只在意雪,雪雪雪雪雪,我的耳朵都要听生茧啦。”
荻花题叶叹了一口气。
“不想听我念雪,那么大哥要听什么?比如,我们的秘密吗?”
“你们是还有什么秘密?”
荻花题叶深吸一口气。
他有很多话想说,他有很多秘密想要倾吐。他固然心狠手辣,却也清楚知道,深深埋在嫉恨或利用之下,总归也有情。
或许,对于罪人来说,和盘托出也是救赎的一种。
但是他没来得及开口说话。
……荻花题叶的秘密是他与忘金焉串通,屠杀修真院同窗,在水月同天假扮风逍遥刺杀无情葬月造成无情葬月的疯癫,最终目的是掌握道域,向玲珑雪霏证明自己是值得依靠的男人。
……无情葬月的秘密是他是剑宗前宗主玉千城的儿子,水月同天事后癫狂之症被冥医治好,又得到默苍离指点,装疯假癫等待找到道域之乱罪魁祸首的时刻到来。
……至于风逍遥……
风逍遥差点滑倒。
“啊不刚刚不是已经没了,你是怎么又来?是说,花,月,它讲的甘是事实?”
荻花题叶的扇子敲着手心。无情葬月扭过了头。
风逍遥无语。
“……还真是。你们喔……”
……风逍遥说,他现在还没认清自己是走警犬挂的。
……揣摩计谋并不是他的强项。
“??警、警……”
……而且,纵然风逍遥用这种语气说着话,但是事实上,他也有秘密。
“哈,这回我不怕,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好隐瞒。当初我因为不想要看花与月打架而离开风花雪月,加入了铁军卫,再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
……虽然这些话说得没错,但是他省去了离开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也有一个喜欢的人。
“……!?大哥,你该不会——”
“……风!”
“这……”
从这神秘声音出现开始就逐渐消散的沉重气氛在此刻终于趋近于无,荻花题叶一脸震惊,玲珑雪霏面露喜色,无情葬月表情复杂。三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百口莫辩的风逍遥身上,几乎要把铁军卫的兵长盯成筛子,立刻便能筛些米去给鸡啄。
“我……”
……而且他还做春梦了。
“够了吧!!”
神秘声音话锋一转。
……不过真正的秘密还是他的本名。
风逍遥的表情看不出到底是变得更焦虑了还是松了一口气。
“哦?难道不是风中捉刀?”
“……大哥也并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风,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玲珑雪霏对风逍遥的秘密最为执着。
……不过,无论是风逍遥,荻花题叶,还是无情葬月,他们都不是在场秘密最多的人。
……玲珑雪霏的心头一突。因为她知道,终于轮到她了……
风声。
呼啸声。
摄人内劲带动周遭气流轰然而上,星流引动烁目光芒,扬尘并起席卷整个沉香兰居。
当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玲珑雪霏静静伫立在与风逍遥、荻花题叶、无情葬月有些距离的所在,衣袖飘飘而摆,手中的光球已经消失了。
“……”
“……”
“……”
“我们,说到哪里了?”
她细声细气、柔柔弱弱地说。
先是没有人应答。
最快反应过来的自然是荻花题叶。他有些遗憾,但是还是勉强清了清嗓子,从中挤出几声咳嗽,听起来模模糊糊地像是“花都可以,花能接受”的音色。
随后是风逍遥。
他一脸如释重负;但是怎么看都好像又有几分惆怅。
“……所以,这回总算是真正结束了?”
无情葬月没有说话。他的手早早挪到了剑柄上,却悬得犹豫:如果当真是因为自己……
而在几人中,最是松了一口气的,当属玲珑雪霏。
但最放不下的,也是玲珑雪霏。
“风,刚刚它说……”
……风逍遥放下了心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心爱无情葬月这件事不会被揭穿……
“?!!”
“什么?!”
“等……月,你不要听这个瞎说!”
……听闻此话,荻花题叶也舒了一口气。因为风逍遥毕竟是他尊敬的大哥,如果在铲除情敌的道路上又多他一个,他也会伤感……
“花,你是真的脑壳坏去了,非要动手才甘愿?!”
……玲珑雪霏不知道,暴露自己是忘金焉的女儿和知道这件事到底哪个比较让她愤怒……
“……什……”
“忘金焉?!”
“雪?!”
……至于无情葬月,他疯过,他怨过,他不相信风逍遥会背叛,却又总是将他大哥的离开挂在心头。他在荒野中流落多年,风逍遥饮尽风月无边的时候,他将苦、将涩、将怨将痛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酿成一壶只有自己能品的酒,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全数吞下喉头,烧得胃中既酸且辣,呛出簌簌泪水,还要笑自己头壳癫癫、定是肖到了极致才会哭。
……如今他听此话,先是感觉脑中有些空白,然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感情也可以做他解……
“?!……!!!”
“月!”
“……无情葬月!”
“……不、不是!”
场面逐渐陷入混乱。
玲珑雪霏的手中又开始发亮,荻花题叶急急去拦,口中念着,“雪,你的身体不好,麦动气……”。
无情葬月闪避着风逍遥的目光,但沉香兰居不过方寸大小,根本躲无可躲。
……风逍遥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他曾指挥千军万马,也曾孤身与魔将争斗,年近三十、风风浪浪见识了不少,此时此刻却仿佛回到了少年时,紧张得想要喝一口酒……但是风月无边已经没有了。
……不过,无情葬月在这里,所以他觉得,也许不喝风月无边也行。
……毕竟风月无边只是无情葬月的代餐。
……他决定去亲一口无情葬月。
“什么!”
“不是,我没有啊!”
“……大哥!”
无情葬月肉眼可见地后退了两步。然后又停住了。
……好吧,我骗人的,风逍遥其实没有。
“我就说我……”
……不过,无情葬月却突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躲。
……他陷入了迷茫的矛盾之中。
这一下,风逍遥惊得连马尾都在晃了。
“哈,花真是想不到啊。”
荻花题叶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头,目光飘向玲珑雪霏。他已经大致从雪的反应中模糊推理出了什么,但是如今情况,无论是哪种假设,对雪的感情来说竟然都成了绝路。
但是他并没有从玲珑雪霏的脸上看出他想象中的犹豫与彷徨。
“既然已经暴露了,我觉得,现在相比感情问题,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玲珑雪霏说,口吻坚定不移。
……她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现在场面失去控制,为了她的感情,她决定以退为进,转移当下的话题。
……总而言之,她决定牺牲她爸爸。
“雪的父亲……是忘金焉?”
“……玩弄感情、玩弄人心,在这些方面,花,只能甘拜下风啊。”
“……雪,那你就讲,一定要仔仔细细,好好讲清楚。”
……风逍遥也同样决定先退一步,以谋长远之计。
……警犬有警犬的智慧。
“喂,可不可以不提警犬?”
……旺财。
“好,好,我是警犬,我是警犬。……喂,月,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即便是九算之一,忘金焉也无力面对风花雪月的奇袭。他或许会感到困惑,惊讶于玲珑雪霏的背叛,更不能理解为何荻花题叶与无情葬月都是全身而来。
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最终的结果。
于是故事终于讲到了这样的地方:好人取得了胜利,坏人得到了惩罚。
尽管如此,一切却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或间接,或直接,玲珑雪霏与荻花题叶既是被琅函天欺骗伤害的人,却也同样是推动了道域大乱的凶手,手中沾染的鲜血难以洗净。
他们欠下的债,还远远没有还完。
……因此,玲珑雪霏决定带天师云杖回到道域,与荻花题叶共同赎罪。
玲珑雪霏一惊。
“……我没!”
……你有。
“……我……”
……虽然玲珑雪霏终于摆脱了枷锁,可以追求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有人说爱,有人说在意,想要展示自己的人有,衷心希望自己好的人也有,但是无论是谁,都从来没有将目光投向她作为玲珑雪霏成为的、这个真实的人。
……她是谁?她想要什么?她说的话是否有人在听?
……而她甚至无人可怨,因为这是她的选择,是她甘愿自己成为了一尊木偶、一具傀儡,动作全凭指引,面目模糊不清。
……何况,她也打心底清楚,不再漂泊的风逍遥也已经不能做她对自由想往的代餐了。
……她现在,终于获得了正餐了。
风逍遥歪歪头。
“哇,说我是顺便,我就是真顺便。”
荻花题叶大感冤屈。
“雪,爱你所以想要展示自己,难道有什么不对?花希望告诉你,花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啊。”
……荻花题叶说。他的爱就是如此,就算是到这里,也仍然不理解自己的想法有哪里是错。
……而无情葬月开始反省自己。他是不是也总是太自说自话了呢?
……他的性子就是这样,谁说了什么,他都要往心里去,千万烦扰都闷在自己的身体中,从不与他人辩白。
“月……”
……但是他又想到,其实自己还是有些脾气,只是一股脑地对着风中捉刀发,比如,在苗王面前戳了风逍遥一剑指的时候,他其实是清醒的……
“……!”
“……月!……罢了,罢了,就算我衰……”
……风逍遥言不由衷。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甚至嘴角带笑。
……他的内心有点小小窃喜,因为谁都知道,无论是怎样的不同待遇,最终指向的都是同一件事。
……他为知道了这件事而感到开心。
……听到这里,玲珑雪霏打了个激灵。
“哈,要论痴情,可是有人不输给花……”
……或者,也许退三千步,还有些受虐狂的体质在内。
“……够了!”
……玲珑雪霏终于还是听不下去了。
……她决定现在、立刻、马上就走。
“雪,等等花啊!”
……去哪里都比待在这个地方强。
“……真正是一出闹剧。如果早点知道这些,从前的悲剧都不用发生了。”
风逍遥说,惯性地摇摇他的酒壶。可惜的是,太久没有补充,他的酒壶仍然空空荡荡。
“对吧,月?”
他问。
可惜,回答他的并不是无情葬月。
……看起来,似乎一切已经结束。不过,风逍遥仍然面临着他近三十年生涯中的最大危机。
“什……”
……因为无情葬月将要说的话也并不是要回答他的问题。
“大哥……”
……他不会想到,他的小弟克服了厘清了三千思绪,克服了万般羞耻,还夹带着防止他追问“脑中隐患”的狡猾心思,终于还是问了出口——
“……大哥,我在你的春梦里,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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