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的冬天很冷。
雪下大的时候,风逍遥就把他的酒倒进碗中,烧热了再饮。窗外鹅毛洋洋洒落,他在红泥炉边低头将脸埋进碗中,就着温热扑面的酒香咕嘟咕嘟大口喝干。
修儒来看过他不止一次,警告他现今这副身体这么饮就是在作践,凶巴巴抓下他的酒壶要扔到屋外去。
小大夫长大成人了性格也没太改,一边凶,一边就急得带着哭腔,来回唤他风逍遥大哥。
风逍遥只好叹着气摸摸他的头。
这动作也有那么一些难,修儒长开了,个子并不比他矮。
但酒是戒不了的——醉生梦死又不是什么可以选择性遗忘的功夫,仙界一役他杀至癫狂耗尽根基只留下一副虚弱残躯,可这副作用却是去不掉的。
“别想那么多,饮啦。”
他这一生过得十分潇洒快意,于是即使到性命油尽将枯时,也仍然保存一份不羁。小大夫气得摇头,连连质问他在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
“有啊,”风逍遥愣一下,然后笑着摇摇酒壶答他,“啊不就是这酒——”
这无名的酒。
回顾一生,他结交了众多好友,虽然背负苗疆铁军卫的职责,却也没有少了行走江湖。他于十六岁出道域与老大仔相遇,及至三十余岁接手铁军卫,临到属于他的故事已经接近终点时,可以满意地说他曾追寻的信念确实得到了圆满。
这酒随他从不离手,穿插在他的每一段经历中。
胜邪封盾中,他与中原的好友共饮;万里边城上,他与东瀛的援军对酌。他在无根水的环绕中饮下这酒,在苗疆的皇宫中饮下这酒,也在魔兵的杀声中饮下这酒。
他要这酒存于他的每段记忆中,还要他的所有亲朋好友都知他最爱这酒。饮下这酒如饮下思绪万千,贪怨怒嗔酸甜苦辣尽数涌入喉中,烫得他舌根发涩;随后这香醇又灼灼烧过胃肠,留下无边空虚。
这很不对。
他在午夜梦回时睁眼,对窗外的一轮弯月纳闷,朦胧中有感:饮这酒不当是这样的感受。
这困惑转瞬即逝,他捉不住线索,更不知饮这酒到底应该是什么感受。于是他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字来形容这酒——这也许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憾恨了。
“大哥,你在想什么?”
大哥。
每当修儒这么叫他,他的意识总飘向远方,去向雾气笼罩的不明地界。短暂的恍惚如风中絮、指间沙,摸不到也握不住,闪瞬即逝,无处觅踪。
“……大哥!风逍遥大哥!”
他这才回过神来面对修儒的抱怨,笑着给自己打圆场。
“喔,人老了嘛,没听到还失神正常啦,干杯。”他扬手又饮一口,用手背抹抹嘴角,“我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于是这个修儒——趣味,风逍遥想,这个修儒怎么就只会对他生气——又是仰倒,气呼呼回他:
“骗肖仔哦,问你饮酒就不会忘记了……”
“忘记”,这个词伴随着雷鸣划破远方的雾气。
“等一下,修儒,你讲什么?”
“啊?”对面的修儒摸了摸头,“我说,大哥不会忘记听到饮酒……”
原来如此,他想。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不是想不出,也不是找不到。
雪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乌云低低积压在窗外,云层间隐隐电闪。
他忘记了。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但那个东西一定很重要,所以才让他毕生洒脱却唯此一事仍念念不忘——
风逍遥目光中的修儒面目模糊起来。
修儒是应当长什么样子的?
他苦思冥想,却只想到一张少年的面孔。那面孔属于十数年前,彼时他还是铁军卫的兵长,修儒也不过是一个舞象之年初出茅庐的小大夫。
那长大成人的修儒呢?他与遥星旻月夫妇分别后,回来时应当是长什么样?
他不记得。
风逍遥一时沉浸在思绪中,未能注意那张已经失了五官的模糊面庞逐渐靠近。
他抬头时蓦然一惊,下意识去摸腰间神逸,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风逍遥大哥……”越渐机械的声音缓缓说道,随即将手臂横于他的颈项,“……你累了,该困去了。”
风逍遥晃晃他的酒壶——从声音听来,见底了。
“要没酒了,”他步踏竹筏蹬起,在板道上飞身站定,对前来迎接的人歪头,“拜托神君行行好,免我回乡就要发疯打架——”
“拿着吧,我的大哥。”荻花题叶将酒壶扔他,半掩面孔的折扇扇两下,随即转头收起,敲敲手心,“回乡第一件事就是讨酒喝,是该要怎么说你这个大哥才好。”
风逍遥笑着揽他,被荻花题叶闪身避了过去。
“当了神君就别这么小气。”他与自己的二弟并肩行在月辉下,“是说,雪呢?”
“她,不愿意来。”
“啊?”风逍遥震惊一顿,“不是吧,你还没追到她。”
荻花题叶又捻开扇叶。
“怎么不说是因为记恨你离乡出走呢,我的好大哥。”
他摆摆手,饮下一口酒,挑眉向他的二弟挤挤眼睛,“我相信雪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恨那么久啦。”
“开玩笑的。”神君高深莫测地晃两下扇子,“她今日要与星宗的几位小辈对练,走不开。”
风逍遥眨眼,拉起袖子抹了抹脸。
“哦,总归大哥比不上小辈就是了,我知道了。”
——离乡出走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大的事。离开道域的那一天,他没有告诉花,也没有告诉雪,在竹筏上洒下些酒,当做纪念。
世上有许多他不愿做的事。他疲于四宗争利,更不愿因此对兄弟挥刀——他认为,既然不愿做,那么能逃就逃。
逃,逃到无路,逃到死路。
逃到他想借酒一醉却恍然不得,逃到他的心口布满斑驳刀剑痕,还要大方欢喜,处处劝人强留无用不如放手,骗人骗己都成就绝顶高手。
他曾这样逃避过……逃避过什么?
风逍遥想得出神,险险一头撞上面前的树。
“当心些,大哥。”落开他半个身形的花在他背后凉凉说到,他可以确定自己听到了藏起来的笑声,“撞坏了苗疆的军长,道域赔不起啊。”
“撞什么坏什么——”他仰头看看那轮新月,抬手又饮一口,“我是来庆祝你当上神君的内,说点吉利的话甘好。”
树的高度刚刚好。风逍遥想,他儿时逃课兴许是没往这个方向来过,不然这棵树他不可能不想上去躺一躺。
去睡个午觉,也许还能路见不平,得一段奇遇。
为什么当初没有……他对那棵树晃了半天神,内心溢出师出无名、几乎将他淹没的遗憾与酸涩,只好再喝下一口酒,甩甩脑袋。
“只是来庆祝花当上神君的吗?”他的脚步变慢,荻花题叶就超过了他,用扇子挡住半张面孔,回头瞄他。
“啊不然咧?”风逍遥放下对那棵树的执着,快走两步跟上。
“没什么。”如今的神君见他跟上,转身继续前进,“只是感觉,大哥很少偏心花,受宠若惊了。”
风逍遥歪头。
“喂喂,我就只有你和雪两个结义的弟妹,不偏心你们,是要偏心谁。”
他还有偏心过谁吗?
他知道自己有区别心。他是普普通通一个平凡人,懂得一视同仁的道理,却也不严格要求自己践行。
“大哥在外许多年,结交甚广,花,不清楚还有谁啊。”
风逍遥哭笑不得。
“喂喂喂,结果根本是你记恨得较久啊!”他绕去花的面前,用酒壶晃一晃,“来,饮一口消气啦。”
“大哥,别闹,就快到学宗了。”
“是还要端着神君的架子喔。”他抬头遥遥敬了一下月亮,觉得这个乖乖挂在天上的月牙可爱得紧,“你忙,你忙,我还是要回去刀宗,正好顺路去看月轮花……”
他突然停下。
月轮花是什么?
——风逍遥记得这种感觉。
霎时,疾如风中隼,快如云中鹞,捕风转瞬上手,挥刃挡下一记术法气劲。
本应平常的动作,却震得风逍遥连退三步,虚软手臂颤颤横在面前。
“大哥,你不应当想起来的。”
月光渐被乌云掩住,风逍遥突兀意识到,他不曾看完整这位荻花题叶的面孔。
“你不是花。”他咬紧牙,突然意识到这个场面也许不止发生过一次。“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位——那个东西放下扇子,露出一张五官模糊、流动变幻的脸,“重要的是,你不该想起来。”
他缓步走向风逍遥。
“这样不好吗?”他问,“逍遥快活,仗义人间,不好吗?”
风停驻在他的衣袖间,云汇聚在他的脚下,空间内景物颠颠倒倒,融汇交错,又各自分离。
风逍遥单膝跪地。他不再身处道域,而在一个又一个切换不停的场景中间。
“你是潇洒的风,”那连轮廓也近丧失的人形逼近,“为什么要念念不忘那些过往,将自己困于妄执中?”
他的脚步变慢。
“你逃过。”
他说。
“你可以过得快乐。”
他说。
“你有无数的可能性。”
他说。
“只要你……”
风逍遥握紧捕风。
“——极步杀,寂静!”
快刀上手,撕开近在咫尺的黑暗,收不住的刀势引导人的动作,风逍遥疾如游刃,扑杀过后,提气狂奔!
他压住这一口气,控制颤抖的双足,如一缕幽魂穿行于诸多可能之间,试图寻找自己遗失的东西。他见自己意气风发与铁骕求衣并肩立于苍越孤鸣身后,他感念,但这不是他失去的;他见自己随性洒脱与欲星移交陪结伴行于大道之上,他失笑,但这也不是他正在找寻的。
他曾为苗疆刀界惊鸿,他曾是道域刀宗逸才,但这都还不够。
他有更重要的身份,风逍遥知道,他忘却的应是他一生的基石。
他在跌跌撞撞中行到尽头。
风逍遥喘息着停下。
他见到那颗让他颇感遗憾的树。
——他没有错过那棵树。风逍遥看着年幼的自己从树梢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找到了,那又如何?”
那阴魂不散的虚影重又凝结在他的面前,幻化出一个熟悉身影。
“你问我我是谁,”这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说,抽出腰间的刀,“我就是你,我将成为你。”
“放下你的不甘,放下你的执着,放下你的心痛,你可以是更……”
话音未落,只见晶莹透红一片剑刃,自其胸口贯穿而出!
“大哥!”
——他终于想起他失落的宝物。
“月!”
虚影凝成的人形不散。
“还差一步……还……未……”
无情葬月气劲震飞那个轮廓越渐模糊的人影,急急奔去,与风逍遥并肩而立。
“大哥,”他注意到周围场景,一时语带哽咽,“大哥,对不住……我来迟了。”
风逍遥深深呼吸,手指绕过无情葬月的一缕发丝,摸上他的颊侧。
“月,”他问,“你也……”
无情葬月点头。
他在幻影中生生死死。他看到父亲继续担任神君,仙舞剑宗一时繁盛无两;他看到花雪终成连理,一人饮下浊酒,送上祝福万千。一些幻境内,他全身心接纳血神,开启道域一片血雨腥风,亲手毁去了自己的故土。
他质疑,他困惑,他无数次合上双眼,无数次走入不同的过去与未来,最后终于来到此处。
来到有风的所在。
他们穿越无数的可能,回到同一个地点,回到同一个时刻。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这个时刻。
他们的人生开始于这个时刻。
无情葬月开口,声音与幻影中幼时的自己重叠。
他问:“大哥要保护我?”
风逍遥却不是像过去那样回答。
“不止。”他饮下风月无边,横刀于胸口,“月,准备好了吗?”
无情葬月提起剑,挽出一个剑花。
“风。”
刀剑交辉,映出两张浅笑面孔。
“月。”
不远之处,带伤人影逼命而来。
“——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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