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日。
无咎是算着日子的。
牢房之中弥漫着淫靡异常的味道,混合着腥臊还有二人之前散发出的气味;并非无咎不愿意去收拾,实在是他自己也气力欠佳。
没日没夜地欢好,等到二人那混合着的味道渐弱也总算满足的时候,脚步都虚浮了起来。
陆双的样子或许还要更凄惨些——他手上镣铐的钥匙并不在无咎手中,这些日子里自然也就没被放出来过。
饭菜都是在间歇时草草进用,小解也端靠恭桶解决。
陆双的神智一直不是特别清明,稍有切齿时便翻来覆去地要宰了无咎;可兴致一上来便异常配合,许是知了味道,一副好端端的躯体,简直要化在无咎身上。
无咎看着昏睡着的陆双,心下一阵恍惚的满足。
说不上来那种满足发自于何处。
他用温水擦拭着陆双的身子。
这水也是放在牢房门口的;三日来送饭也好送水也好,并没有人踏入这间牢房一步。
他自然是不知门外的低阶弟子被震慑得面色苍白的样子的。
如若他见到了,便会恍然:这面孔,居然是能和少年时同寝的小和尚们重叠上的。
他做事很是认真,一丝不苟地清洁着陆双身上的脏污,居然就没有听到牢房那大门“吱呀”一声响,踏入了两个人影。
叶远熙老远就闻见那股子味道了。
他的鼻子一直很灵,战场上被他九溪弥烟转出来的唐门明教数不胜数。
叶二公子揪着商清子的大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啊咱吃食儿没了啊你闻闻这特么都不辣不呛甜得要了亲命了诶哟喂是哪个没良心的啊我怎么不知道这附近还特么有别的乾君啊早知道咱养个铲铲的伤当地儿就给他结了印了……”
叶大——不对,商清子一甩袍子:“别把你鼻涕蹭我衣服上。”
从上到下背后背着屁股上挂着的全都金灿灿的叶远熙吐吐舌头收了神通。
他看着他哥仙风道骨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心底腹诽不断。
打了人主意那么多年,好容易爬上了指挥的位置包了这妖精的饺子,抓回来找最是厉害又老实的人看着,结果到嘴的大猫还是飞了。
有缘无分啊有缘无分。
说他哥不窝火他都不信。
——他自己都这么窝火了,何况他这认准了就不回头的哥哥啊。
商清子叶远煦是叶远熙的哥哥。
叶远煦本来也是叶氏这一辈中的出挑人物。兄弟俩相差不过两岁,打小儿就窝一起偷鸡摸狗上树掏鸟儿蛋,直到突然有一天,叶远煦兀的觉得叶远熙可怕起来。
约莫是十三四岁,小犊子刚会夜里做春梦遗精的年纪。
叶远煦看着他弟弟,无形的恐惧压制得他几乎无法动弹。
第二天大家长就把他们两个召到了祠堂,上上香喜气洋洋地跪拜扣:“老祖宗保佑啊咱家又出乾君了还一出出俩这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话还没说完叶远煦就出声儿了。
“我不是。”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乾君是什么;但是他就是知道他不是。
他不是,他弟是。
大家长愣住了。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
乾卦为天,坤卦为地,资始资生,万物主也。其中数卦,皆为碌碌。
这是极少人才知道的事情。
世间乾坤二卦之人本就少有,犹以坤卦为稀;其中还有多少人不明所以,未曾找到相适的伴侣,蹉跎了一辈子。
乾君坤君,都是天赐的好身骨,聪敏至极,也灵慧至极。可叶远煦是嫡长子,却不是乾君;叶远熙是乾君,却不是嫡长子。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叶远煦看看他爹娘的愁容,捏捏他弟弟跟粉白桃子似的嘟脸,拍拍屁股包袱皮儿一打,暗搓搓地颠儿上了华山。
从问水诀转修太虚剑意需要多长时间?
十年是稳妥地够了。
叶二少再见到他大哥的时候,这世上就少了个叶远煦,却多了个商清子。
他热泪盈眶地扑向他大哥,他大哥糊了他一张熊脸。
“放着泰阿在仓库里沾灰,耍什么岚尘金蛇!”
是时叶远熙正被家中管得发霉,叶大少一回来,叶二少打着转儿跳着舞地就跟他跑了。
美其名曰少年仗剑,历练江湖。
他是真的跳着舞的——那时候商清子看着他弟兴冲冲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双血影天宇舞姬,深深感觉自己不在家的这些年,自己的弟弟在成长上出现了些许差错。
叶远熙和商清子一起回了浩气盟。
自然也就见到了商清子在战场上一直盯着的人。
在陆双之前,他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坤君。
长袖善舞的女子有,耍枪弄剑的男子也有。多是不识乾坤之说,逢上热期也不过草草了事;有知道的,相熟的,便央着叶远熙给个印记,好保一时无人侵犯。
坤君身上的味道,总是引着人去欺负的。
他顺着自己嗅到那种辛辣的味道看去,就和他大哥的目光落到了同一个人身上。明教弟子柔韧的身段与双刀并行旋转弯曲带出金光一片,暗沉沉的血色染满了他的衣袍,溅在那张因为强烈的怒气而显得狰狞的脸上。
他那时候就觉得,陆双的味道,是最勾着他的。
当晚他就去找他哥了。
兄弟之间,总是有些东西不言而明的。
叶二性格跳脱,但并不是没有乾君身上异常突出的特点。
他大哥板着脸擦着剑,听他说完将这人怎么逮怎么分怎么拆吃下肚,居然一点拍案而起的意思都没有。
叶远熙忐忐忑忑,一颗心扑通扑通,心想这就是自己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乾君的占有欲啊,说出来吓人得很。
不是他哥他还不分呢,结了印扛着就跑,哪个能反抗他?
然后叶老大——商清子擦完了剑,眼皮一抬,终于看着他了。
他们兄弟俩虽不是双胞胎,眉眼却极相似。若说不同,便是叶老大看着更加瘦削刻薄些,二少却那一张棱角不是那么分明的脸却总是笑眯眯的。
可叶远熙不再笑的时候,商清子便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了。
眉峰许是比自己还要凌厉些,嘴唇抿起来就显得有些无情,眼神坚定暗沉盯得人要发慌,这么一副好面容,拎出去谁家的怀春少女不要抢。
自家的弟弟长大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剑仓啷一声收入剑鞘之中,跟拍小狗似的摸了摸藏剑的脑袋。
“若是无心,怎会随便让你跟来,见着这个人。”
兄弟之间总是有些东西不言而明的,有些喜好也是如此。
商清子毕竟只是千百碌碌之人中的一个,单说绑,他自然有的是手段绑住陆双;若说满足,却是凭他自己万万做不成的事情。
叶家兄弟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叶远熙一猛子扎进商清子怀里:“艾玛哥诶我就知道你好呀从小到大都不跟我抢东西嘿嘿咱们就这么着吧以后仨人一起处着多好诶……”
瞧瞧,叶二爷根本没把他瞧上的人脑子里什么想法当一回事儿。
天之骄子啊,小爷从不知求不得是何物。
拒绝是什么,反对意见是什么,全都被叶二拿去喂了狗了。
商清子被他二弟撞得差点一口血喷出去,咳了一声把叶远熙推开,犯起了头疼。
远熙说的话天真烂漫里又尽是些霸道不近人情,可也是唯一的法子。
且不说浩气恶人的立场,陆双这人高傲且善猜忌,自己又确实怀着些龌龊心思,实在不能循序交往。
执此下下策,莫比无策强。
商清子认准了的东西,总是没有被别人抢走的理由。
他们就这么奔着这个人,慢慢在浩气盟的阶位上攀爬起来。
几年下来二人也算是小有名气,叶远熙冲动商清子沉稳,两人从身体力行杀入战场到身处高位行战指挥,经历败仗少之又少。
好不容易……当真是好不容易,披荆斩棘有之虚与委蛇有之浴血厮杀有之勾心斗角有之,一步步走到如今,眼看这猎物已经落入囊中,功到计成的时候,却把人给弄丢了。
商清子闭闭眼睛,苦笑一下,手上用力推开了牢房的大门。
情欲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纵他没有乾君的鼻子也能嗅到的味道。
从牢门透入的几线阳光让他看清楚了陆双,也看清楚了陆双旁边的人。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反什么来着?
商清子的脸木着,心下将自己嘲笑了千百遍,苦得要命。
其实退一步讲,就算不是这个和尚,和陆双结印的人也不会是自己。
他第一次感觉到弟弟的陌生时不痛恨自己不是个乾君,暗别家门十年未入时也不痛恨自己不是个乾君;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兀地涌出许多酸涩无力来。
千言万语不过是一句奈何奈何。
叶大伤春悲秋,叶二吹胡子瞪眼。
这他娘的不是最老实的人吗!
这他娘的不还是个出家人吗!
怎么就……干出了这种事!
无咎和尚手中工作做得认真,并没有看到他们。
等到两人立在身前儿了,这才抬起了一个光亮的脑袋。
来势汹汹。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怎么了呢?
无咎想不明白。
他和战场上的事,终归是无缘的;自然也不知道就是这两个人把这个不定期就要大开杀戒的魔王给擒了回来,更加不会明了在这二人眼中自己可是个偷了腥抢了食儿的贼秃。
咬牙切齿的叶二少看着无咎和尚向他们一礼便重又低下头去擦拭陆双的身体,鸡冠子都要竖起来了。
瞧瞧,瞧瞧这一身的手痕牙印子,看看那手腕上被勒出的淤紫,这可是他二少看上的人物,怎么能被人如此糟践!
也不想想是谁给拷上的。
他对着这视二人若无物的和尚怒着怒着,居然笑了起来。
“日落香残,去掉凡心一点;炉火已灭,且把意马站边。”
叶远熙一副笑眯眯的友善模样,可不管他旁边站着的大哥被他那一下释放出来的气场震得一晕,皱着眉稳着自己的心神,才没有像儿时那般仓皇。
“大师可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无咎和尚又把脑袋抬起来了。
却不是因为他这笑话。
他能感觉到的,就像是野兽被侵犯了领地一般,他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不满,知道这个人想从他的手上抢走什么东西,他还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
若说之前,或许无咎和尚对这事是不在意的;可经历了如此一遭之后,却不得不动些脑子想起来了。
或许自己果真是不适合参禅的。
陆双施主说得……对。
他尚未应声,旁边站着的年轻道人已跨步上来,向他施了一礼。
“舍弟少年心性,顽皮跳脱,见不得自己的东西被外人动了去……还请大师见谅。”
这一句话说得端是礼数周全有顿有挫,可比刚刚藏剑公子那声骂好了不知多少;可是无咎还是知道,这道长也不是对他怀着善意的。
他琢磨了些许,方才有些恍然。
“如此说来……陆施主他,是你们的东西了?”
叶二不说话。
商清子在这两个乾君之间只觉被冲击得几乎无法呼吸,却还是咬牙稳着自己的心神。
自己站在这里,当真是苦涩得像个笑话一般。
他也就真的笑了笑。
“是贫道辞不达意。”他直视着无咎和尚那一张看着便显忠厚的脸,声音倒是平稳端肃得很,“且不说这人是谁的,大师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无咎点点头。
商清子的脸上显出稍许满意的神情;可还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无咎却没头没脑地开了口。
“陆施主想要,贫僧便给了。”
商清子愣住了。
他是万万想不到无咎能说出这么一句话的。
他僵在这里,叶二少却不干了。
“贼秃,说得好似你还是秉着我佛慈悲的心去上了他不成!”
叶远熙跨出一步一手揪住了无咎僧袍的领子。
“你倒是撇得好清!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没有你在这个地方,他那热期也不会……也不会那么……”
无咎和尚听得一头雾水。
叶二这话说得可当真是好生强词夺理。
无咎和尚一直都在这里,分明是他们两个抢了人强给送到这个地方来,还没算计到这大师竟是位乾君。
叶二少脸红气粗,狠狠瞪着对面摸不着头脑的那个丈二和尚。
商清子回过神来一把扯开了叶远熙,一股脑把话说了出来。
只怕他再不快点说出来,就真的要被这二人身上的气息冲得畏惧逃跑了。
静了十年的心,修了十年的道,却仍还是敌不过本能的事情。
“大师说笑了,你且看他身上这淤多痕迹,可不像是自己愿意的。”
“恶人谷的魔尊交给大师看管,却不是为了让大师泄欲的。”
“如此传出去,对浩气盟的声名如何,大师可曾想过?”
“这里大师却是不能待了,此事待我明日修书一封秉与玄钟大师,且看是否要你回少林清修,偿还罪孽。”
“……大师,请吧。”
商清子侧开身子,面无表情地抬抬袖子,指向了牢门。
陆双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全身无比酸疼。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的身体感到疼痛,但是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满足充斥着他的内部,在此之前的任何一次病发过后,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陆双一边打量着他的新牢房一边用手按压着肩膀。
这又是搞的什么花样?
比之他上次清醒时,这次连镣铐都没有了。
他暗自运气,丹田空空倒也不出意外。
是哪家的招式还是什么药物蛊毒,招呼在自己身上总是没错的。
陆双知道自己不定时地就要犯病。
那是一种兼具渴求与愤怒的感觉,愤怒几乎源自于渴求,还有那些在他发病时用淫秽目光注视他的人。
等到他冷静下来时每每伫立在尸首之间,因为愤怒而失控的过度杀戮让那些人的身上充斥着不必要的伤口;他只好将这种病症理解为对鲜血和杀戮的渴求,也就不得不承担屠戮结束后的身体的疲惫。
每一次如此之后他几乎都会大病一场,虚弱上好一段时间。
可这次却不是这样。
陆双几乎冷漠地想,原来自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那么兴许当初有人要对他行不轨之事时他便理应顺从——看,这般做了,他不就舒坦了么?
哈,如此说来那些个人倒是好心为他解忧,是他不识好歹愤世嫉俗不仅杀了那些个好心人还连无辜者也牵扯进去,犯下如此滔天杀孽岂不是罪无可赦。
恶人谷不就是为他这样的人设的?
枉说看错世间万千伪君子心中兴许还有些个自己都不知的自怜,结果走到这一步,原来从身体开始便都是他自己的错。
他是怪物。
都是他自己的错。
陆双的脑子里像是魔怔了一般回响着这两句话。
可笑。
可笑。
他抓紧了自己的衣襟,喘不过来气般弓起了身体急促地呼吸着。
房间太闷了。
他需要空气……陆双慌乱地想着,下意识地在脑海中回忆起无咎和尚身上的檀香味道。
本能让他知道靠近无咎能够他安心。
有什么东西连结在了他们之间。
陆双几乎立刻就醒悟过来他在想什么,几近绝望地嘶吼一声便要冲出房门。
直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时,那浑浑噩噩的脑子里还在想。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鬼样子?
叶远熙推开门,被撞得退后了一步。
拎惯了重剑的顺势而为让他差点把这人抬手抄起来转一圈杵地上。
也就是多亏了他看出来这是陆双,这才收紧了双臂将人牢牢稳稳抱在怀里,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商清子在他身后皱了皱眉。热期刚过,陆双的身子不可能太好,这么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可别着凉才是。
叶二捞住了陆双,深深嗅了一口他身上的味道。
他本身的辛甜和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好闻,可如今里面还掺了些静雅的香味。
那是无咎留下的标记。
自小心高的少爷倒也没有做声,双手运力将这昏猫打横抱了起来,踏进了屋门。
陆双一时之间仿佛没反应过来;待他甩甩脑袋清醒过来,很快就认出了面前的两个人。
就在这一次发病之时,就是这两个人擒了自己去。
藏剑。
是那个藏剑的问题。
与无咎身上清晰的檀香的味道不同,很难形容藏剑弟子身上的味道;不过对于陆双来说,那种极具侵略性的味道,他本来就不愿意多闻。
陆双深吸一口气,发现当是时让他顺从的味道倒也不再能影响他。
他没能接着想下去。
“这里还住得惯吗?吃穿用度可有人给调配好了?——都是我和哥哥的错,知道你还在热期里却把你放到那种地方……可你太厉害啦,别人也看不住你是不是?坏就坏在那个秃驴居然动了心思,这么一来让你受委屈啦……”
叶远熙噼里啪啦倒腾出一大堆话,陆双皱着眉头听得直发晕。
许是发现了他这一脸不郁,商清子把手搭在了藏剑的肩膀上。
叶家弟弟一拍脑门儿:“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热期是什么呢!”
陆双看着这两个面孔相似的人,漠然一会,然后勾了勾嘴角。
“武林天骄——居然还是两个。我倒是没数过来你们过来之前高阶的我杀了多少,浩气盟为了我这样一个怪物,倒也拼得厉害。”
他说的话和金灿灿的藏剑弟子那边牛头不对马嘴,果然让这个话痨的二少爷安静了下来,只剩一双乌溜溜的瞳仁儿诧异地望着陆双。
“此言差矣,”开口的不是叶二,商清子立在床边,淡淡地扫视着陆双的身子,“浩气盟要不要你,我们却是不知道的。”
陆双眯缝起了那双金色的眸子,同样打量着商清子。
“和浩气盟没半点关系——”叶大的话头这便又被叶二接了回去,他笑咪咪的,手上却发了力,紧紧攥住陆双将他拉进怀里,极响亮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们想要你,陆双,只是因为我们想要你。”
陆双愣了一下。
然后马上明白了过来。
叶远熙看着他抽动着肩膀,先是极细微的颤抖,随即便带得整个身体都震动起来;他虽然不至于以为此情此景之下陆双会哭,可却也想不到陆双会大笑起来。
“——又是这幅身体!哈,你们想要就全都拿去,需不需要我自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去请君享用?”
他大大地喘了口气,眼睛在道人与那少爷之间徘徊了一下,又嗤笑了一声。
可不就是可笑么?
看看他,看看那个秃子,再看看眼前这两个人。
有所求便必有所不得。
可是他求过什么?他白活了这只为了活着的二十多年,可不是什么都没求过么?
“不过二位可是没抢到鲜;我却不明白,你们这偌大的浩气盟,怎么一个两个都对我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感兴……”
他的话没有说完。
那个一直神色淡然的牛鼻子跨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陆双睁大了眼睛,没有犹豫地用锋利的牙齿叼住那带着厚厚一层茧子的手心中的肉,狠狠咬了下去。
他能尝到鲜血的味道在他的唇齿之间带着腥甜散开,可是那个道人却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你不是怪物。”
商清子平稳的声音在房中回荡着。
叶远熙看着自家哥哥和那疯猫的对视,竟头一次有了他抓不住什么东西的错觉。
那必定是错觉,他是乾君,是得承上天厚爱而出生在这世上的人物,他该当手掌翻覆云雨谈笑风声色变,怎么会有得不到的东西?
商清子和陆双自然都不知道叶远熙这一瞬间心中的震动。
宽袍缓带的道长不理会手心中剧烈的疼痛,他清楚地感觉到那块皮肉几已脱开他的手掌落入陆双口中,却仍是不疾不徐地开口。
“你不是怪物,也并非不男不女。”他直直地看进陆双那双充斥着惊疑视线又几近恶毒的金色眼睛,“你想知道的,我们都会告诉你;你不想知道的,却也定会听到。”
向来淡然的道士贴近了明教弟子,他手心上的那块肉已经被陆双咬了下来,他感觉到血液的流淌,却竟隐约因为他的血肉进了陆双的身子而感到畅快。
“只一点。”
走火入魔啊,商清子想。
那些年的清修,都修到哪里去了?
“别想逃。”
“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便追到海角天涯。”
“陆双……你逃不掉的。”
坤君。
陆双倒在床上,模糊地想着牛鼻子和那个藏剑说的话。
说他陆双是为了依附他人而生的,若是换着之前有人对他讲这般狗屁不通的话,陆双只会操刀将人斩为两段,再去笑他的天方夜谭。
可如今由不得他不信。
“热期强忍伤身,脾理不顺,脉象阴虚,”商清子的手压在他的鸠尾,“这几年来,运气时应是越来越疼了吧。”
“你的烈日斩,现在用出来有没有以前的三分力度?”
“乾君与坤君,本就是天生相引的……症候来时,自心自念不听不闻,乾坤和合,唯凭乾君意愿,你拒绝不了的。”
“庸人碌碌,谁会去在意这些?多是以为有些人天赋聪颖过人,有些人生来媚骨天成罢了。”
“印已结下,坤君六欲便被牢牢掌握,只可被结印的乾君一人满足;如若不得,只比你之前所受痛苦上千倍万倍。”
还有什么来着?
陆双的脑子钝钝的,想起那个藏剑弟子趁他失了内力身法虽在动作却迟缓,亲昵地吧唧一口亲在他的脸上。
屈辱。
陆双闭着眼睛,只觉这些天来所发生之事,比之廿年多来加起来的还要令人难以接受。
“印也不是不能解的。”
就是这句话,让处在极度的愤怒之中的陆双迅速地安静了下去。
说着话的叶远熙仍是笑模笑样的,他帮他哥哥缠好了手上的绷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炯炯地望着陆双。
“家中秘书可是有记载的,毁印必损伤肺腑。其中医理我不了解,但是想也知道,定不会让你好过;可是这药也能让你这辈子再不受那个秃驴的摆布,离了他也能生活,热期时像你那般强自忍过也可。”
陆双想,他回了这人什么话来着?
约莫是讽刺他他们不过也和无咎和尚怀着一般龌龊心思,只是迟了一步;一丘之貉,何来助他走出如此困境之说?
不过是要来分一杯羹罢了。
叶远熙并没因他的话恼怒起来,反倒认真地解释起来。
“世上本就没有不求回报之事,我要抹掉那个秃驴的印,当然是因为我想与你结印;软筋散也是下在那药里面的,要不要喝,你自己选。”
他歪了歪脑袋,一束黑而浓密的马尾在脑袋后面铛锒着,双手抱臂盯着陆双。
“至于毁印之后嘛……嘿嘿,你要挣也好要逃也好,我们便各凭本事。”
“反正哥哥和我总归是不会在你这里放手的。”
他这论调,虽说是一个说别逃一个说任他逃,可和商清子表达的意思却是一模一样的。
陆双想,这二位兴许去做山匪强盗还更合适。
可他还是在那四只眼睛的注视下将药喝了下去。
那药看起来无色透亮,味道却居然是甜的。
藏剑似乎很开心,其中却又带着些不忍;道人却无甚神情,微微颔首便推开了房门。
“今夜怕要辛苦,”他说,“……若撑不住,唤我们便是。”
有什么可撑不住的?
这么多年他都已经撑过来了。
陆双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的内脏之中仿佛烧起了一把火,并非有燎原之势,却极温极慢地遍布了每一处角落;灼烤的疼痛沿着脉理从肺腑燃到血流所到的每一处,渗入肌肉骨髓便转成了蚂蚁啃噬的疼痒。
一定要杀了他们。
陆双仿佛要炸裂的脑子里昏沉地想着。
秃驴也好,藏剑也好,牛鼻子也好。
什么劳什子乾君坤君。
他们想对他做些什么,那么他也就要讨些东西回来。
……一刀是不够的。
怎么能让他们死得那么干脆?
至少也要让他们受尽这样的痛楚,陆双想,要留下多少伤痕才能让他们也体会到这种仿佛皮肉被剥开鲜血被沥干的滋味?
怎么才能让他们也明白无力无助只能熬着忍着的感觉?
他这一双发白的手指用力绞紧了身下的被褥。
疼。
记忆和眼下的情况慢慢交缠在一起。
“是个小孩子啊。”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在勾引我们。”
谁会做这种事情。
“啧,身上这么甜……”
他已经有能力自保了。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
陆双在混乱之中无意识地呻吟起来。
鲜血暗沉的红色和甜腻的腥气让他几乎要窒息,身体的焦躁与痛苦让他辗转。
那是他遇到过的最危险的时候。
那个时候……有人救了他。
可是救了他又有什么用?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他不要人救。
就算逃脱一次,也还要面对下一次。
这么麻木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去杀那些人到底有什么意思?
就算挥刀已经变成了惯性,他所要面对的东西也没有一点改变。
操什么好心去救他。
——明明救不了他。
陆双在昏沉之中痛苦地喘息着。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人靠近了他,一根一根掰开他攥进了自己的手掌的指尖,将自己的皮肤贴住他任他抓得皮开肉绽。
即使已经被疼痛逼入了癫狂迷乱的状态中,他也能闻到那股子浮在了空气中的血液的味道。
他终于明白那种味道究竟像是什么了。
怪道他总也不能确定。
毕竟阳光与蜜糖的味道,陆双这半辈子也没尝过多少。
商清道人喝着酒。
远熙不放心陆双,他当然也不放心。
可是远熙能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抱着陆双,他能么?
毕竟把这毁人的药方子找出来配出来用在他身上的人,可不就是自己。
执念这种事情,说来很是令人惭愧。
修道讲究无为,守静,璞朴。
是以商清刚到华山的时候,他师父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说或者也不大对,那个道士也只是顺势自然收留了他。
清虚自守,齐物而侍,真正修行的道士们,并不刻意做些什么。
商清也不在意这个。
他不太喜欢修道,但也不讨厌;逃家选择了纯阳观,不过是因为他自小以身法修习并进武功成长,武术脉路与太虚剑意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便于起手罢了。
叶远煦是叶家旁脉的长子。
他见识过的东西很多,多到对眼中所收的事物都失了兴趣,大约对凡事都没什么好恶。
可就是这份淡泊,倒也让他在纯阳心法上的造诣逐年增加。
商清第一次见到陆双的时候,这浑身炸着毛儿的大猫正处在热期。
他并非乾君,但也能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勾着他向某个方向走去。
很难形容商清看到身上溅满了不知是谁家鲜血,手中双刀已有一只落到了地上,可眼中却仍然闪着愤怒的光亮的陆双时的感觉。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执拗而不服输的眼神总是漂亮的。
他知道乾君坤君一说。
没有任何可怀疑的地方,商清就已经确定了这明教弟子是在热期。
汗湿的发,晕红的皮肤,湿润的瞳孔。
那种仿佛是无形地散发出来的勾人的气息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还在那里愣着的时候,明教弟子已经挥起刀又砍倒了一个逼近他的人。
那是什么人呢,商清努力去想,却总也记不起来那些人的门派归属;想来应是各家皆有,不过却也不太重要。
反正死都死光了。
他的力量并不比乾君弱小,商清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明了了,当他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也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
商清子知道了自己的强大存在于何处。
他没有天赋,这是真的。
但是少了本能带来的冲动,他看东西便要透彻得多。
那是商清子第一次见到陆双,是他第一次使出人剑合一这个招式,也是他的剑第一次见血。
心中无我,手中无剑。人剑合一,势无不破。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敛起锋芒的伪装被那一剑生生挑破,碎星破月的剑势应和着充塞寰宇的真气扑向那些人,收势时竟连呻吟也没听到一声。
直到他将剑归入剑鞘,那些个仿佛被定格了的身影这才溅出道道血花。
商清子抿了一口女儿红,想着,或许那个时候心魔就已经种下了。
那些人根性可能是恶劣的,可如果不是陆双在热期时倒在那里,也就不会被引出来。
怀璧其罪固然是个邪门歪理,可倒也是个自保时好用的警句。
陆双不知道自己怀璧,他便是没有错的;而被他杀了的人也不过是心性脆弱敌不过本能,大抵罪不至死。
如此思来想去,那么错的人大约就只有一个。
即是明知情势如何却因为私欲而下了杀手的自己。
私欲不就是心魔么。
他想要陆双,却也知道那种情况之下他什么也做不到。
剑花一挽,商清子将仍然戒备地握紧弯刀的陆双击晕,捡起他残破的刀将他架到了安全的地方。
彼时的商清道人还抱不动一个身量相仿的年轻人。
他安置好了陆双,起身打理好自己的衣袍,深深看了陆双一眼,将这个少年的面容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等到再回华山的时候,商清子就被他师父给轰了出来。
“刚下一趟山就动了凡心,”他师父一拂尘甩在他脸上,“你快回去吧,到底这个地方不适合你,走开走开。”
商清子想,他的师父大约是真的有些道行的。
知他并非无欲无求,便也就顺势让他走了。
商清子下了华山以后便入了浩气盟。
他花了心思多方去打听一个分外勾人的明教弟子,却一直没有所得。
直到他在战场上再次见到陆双。
少年的身长拉开了,薄韧的肌肉在舒展的动作中伸长收缩都仿佛发着光。他那一双弯刀舞得日月交映成晖,兜帽下露出的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
商清子抬头看看月亮,听着房间里传出来的陆双痛苦的呻吟和叶远熙时不时抽气的痛呼,将杯底余下的残酒一口倒了个干净。
他想,真奇怪啊,那个时候,他再见到陆双的时候,第一个想法,居然是他看起来没我高。
可不是奇怪么?
他可以愤怒,他的战友死在陆双的手上,被捅个五六刀好像还嫌不够,又用那坚硬的靴子狠狠踹了一脚;他可以惊惧,虽说陆双的遭遇让他性子不好有理可循,可如此残暴却也的确耸人听闻;他甚至可以色迷心窍,毕竟焚影圣决心法下的招式路数,一个飞身一个旋腰都让陆双的那流畅的身体线条充分展示到了他的眼前。
可是商清子没有。
他当时想的是,这样一来,大约自己便终于能够抱得动陆双了。
抱得动之后呢?
之后便把他想要的都给他,让他不必再惊慌度日,有个可以安然入睡之所;等想出办法解决了他的热期,便带他大江南北去看一看。
瘦西湖的三月槐杨柳华山上的千年不化冰,总归会有陆双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那双金色的眼睛,到时就该更加明亮了吧。
可看看他现在又干了什么?
商清子想,不怪陆双觉得他们是伪君子。
想要满足陆双这件事,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是他想要看到陆双真心笑起来的样子;至于陆双是怎么想的,他却没有管过。
这么一来,自然也就可恶得更上了一层楼。
商清子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只杯子在指尖转着,闭起了眼睛。
世事无常,走一步看一步是个老理儿。
他这么想着,抿抿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然后就这样枯坐到了天明。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陆双是个能忍的人。
心高气傲是一回事,保命周全则是另一回事。
他大约也知道每天晚上被那药折磨得发狂的时候那个藏剑是进来陪着他的,心下仍然是讽刺得要命。
罪魁祸首不就是这兄弟俩么?
摆出做小伏低的样子又能改变的了什么?
这么几天下来,他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两个人的性格。
藏剑跳脱活泼,道人倒是端的沉稳。
二人不许他出门,识时务的陆双也就在房中暗自调息运功。
软筋散之类的东西,这些年来他也被喂过了不少,知道应当怎么对付。
他的确不在意是不是活着,可是既然活着,便不想被人给绑住。
这么多天的药喝下来,确实能感觉到无咎的气息少了许多。
可也不是不麻烦的。
叶远熙每每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有汗。
大约是巡山或者打架,谁知道呢,陆双无谓地想,原因不重要。
这个藏剑山庄的二少爷总是往他身上扑,前些时候也只觉得屈辱;可等无咎结下的印渐渐退了,这样的情形便难捱了。
叶远熙总是被陆双冷冷推开,倒也不气馁。
“双儿!诶哟双儿你看我一眼你看我今天新磨的剑刃儿听说用那玩意儿磨剑被揍了也能不疼不累揍人的时候揍狠点儿体力就恢复过来了你说这事儿靠谱吗我怎么都觉得听着跟余半仙儿那老头算的卦似的没法信……”
他稳稳当当坐着的时候多少还有些端方君子的模样,可偏生却上蹿下跳得十分好动,陆双想,大约要逃的话,可就得从这人这里下手。
他在叶远熙身上怎么都看不出乾君的样子;若说的话,他那个道士哥哥可能还像模像样一些。
但是再怎么看不出样子,他的身体却是能感觉到的。
叶远熙从没收敛过自己外放的气息。
他兴冲冲地跑到这屋子的时候,陆双便会感觉到骚动。
换了从前,他大约会觉得是因为这个金灿灿的少爷太过烦人,让他分外想要砍了他。
如今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了这副身子的渴求。
与他自己那不定期的热期不太一样,被强迫兴奋起来的感觉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近乎于侮辱。
商清子过来的时候也没好上多少。
他没少嘲笑过那个牛鼻子。
自打知道了这二人是兄弟,陆双便极尽恶毒地讽刺那个道士,变着法儿地盘问他眼见着自己是个不如自家弟弟的废物,这滋味感觉如何。
可他这般挑衅,商清子也不去理会他。
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一直看到他说得累了,便沉默地离开。
几个回合下来,陆双也就懒得再搭理他了。
这一段时间过去,他每天吃得穿得比在恶人谷还好。梨花绒落日绢方棋绫,换着花样儿裁出来的亵衣都被他扔到了窗户外面;陆双不愿换下他那身昭靖衫,觉得脏了时才脱来洗净,待到晾干便继续换上。
要说为什么,大约是因为方便。
……方便他做好了万全准备,就和这个地方做个盛大的告别。
陆双的仇家很多。
但是外面的仇家再多,也比被禁在这么一个地方强。
他觉得自己已经放下了乾君坤君的事情,却不知刻意回避倒算是软弱的一种;陆双只想着若是能逃走,便和从前一般,咬牙挺过去就是了。
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或者不会有区别。
哦,区别是有的,也许以后在他遇到乾君的时候,下手会更加暴戾一些?
他正自想着,叶远熙就大大咧咧地推门颠儿了进来。
“双儿!”
陆双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个称呼当真让他火大到了极点。
叶二跟没看见他那一脸的不耐烦似的,笑眯眯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双儿你猜我今天看见什么了?”他兴冲冲地,翻箱倒豆子一样叽里呱啦地说着,“和我哥争据点争得厉害的那条东都狗跟你们指挥私会被我给逮着了!你是不知道,这天为盖地为席欲语还休雨露并施的哟……”
叶二少爷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
“对垒青石起战戈,两身合一暗推磨。挥枪玉杆笔,笑间屡冲折。花兵月阵暗交攻,久惯营城一路通……哎呀呀……鏖战声声、鏖战声声!”
他小爷居然就这么歪腔歪调儿地唱上了。
等他唱完了,眼见着陆双还是不搭理他,这便站起身来走到陆双跟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家也是两个阵营的怎么就不见你们指挥跟你似的顽固成这幅样子跟着我和哥哥有什么不好过得肯定比你一个人的时候舒坦多啦就算热期也不会让你难过的唉反正都要留下来你要是心甘情愿可不是比现在这般囚着你好上千百倍……”
陆双总算把那双金色的眼睛睁开了。
叶二心想,诶哟这双招子可真好看,他都要看魔障了。
他这么想着,结果脱口就说了出来。
“好陆双,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叶二干脆搂着陆双的腰把脑袋埋在他的腹上,左右陆双没个法子挣脱反抗。
“你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他这句话出口,自己也愣了一下。
二少爷打小儿过得顺风顺水。
他长得好,手腕也高,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从没有遇到不喜欢他的人,从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可他也知道这个陆双就不吃这套。
明明是个坤君,明明是个吃过那么多苦头的坤君,却不愿听自己的安排,过得无忧一些。
为什么呢?
他这自己愣着,陆双却笑了起来。
陆双并不总是冷冰冰的。他其实经常笑,可笑起来时却总是伴着些难听的话出口,一张脸上写满了我是个恶毒的坏人几个大字儿。
等到不笑了,就又是那张愤世嫉俗的冰块脸。
“二少爷喜欢我?”他说,咯咯地乐着,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你喜欢我便要把我囚禁起来,便要给我喝那损身伤脉的药,便要等着什么时候在我身上留个印记好让我不留在你身边,否则就得痛苦过一辈子?”
他顿了一下,叶二的味道让他有些气喘,却不要命地哈哈大笑起来。
“叶二少的喜欢好生厉害!不愧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大户人家,当真是没有让所有人围着你转你便不高兴!”
“你喜欢我?”陆双轻蔑地扫了叶远熙一眼,看他睁大了眼睛好像对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措手不及,冷冷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
“我呸!你喜欢自己力气都不够使呢,哪能分神来喜欢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叶家二少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候,叶家大少爷正玩儿着静坐。
无咎和尚看着眼前的商清子。
这个人他不记得都不行。
从那日开始,无咎想了很久,关于陆双,关于陆双讲给他的修禅的道理。
他并不惧怕商清子所说的威胁。倒不如说,如今无咎和尚的心思澄明剔透得很,他几乎——没有什么畏惧的东西了。
有什么可畏惧的?
他动自由他动。
他动也罢,不动也罢,都不能影响无咎什么。
他也并没想过这种问禅的方法可是世俗所认可的。
是不是世俗所认可的,和他没有半分关系。
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思绪理顺,再去和陆双施主说说话。
这或许也是随缘的;只在这件事上执着的话,大约又要被陆双施主教训没有禅心了。
他这么思索着,也就不说话;他不说话,商清子也不说话。
两个人对坐着,居然有些求佛问道的姿态。
直到商清子开口。
开口了,却和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没有多大关系。
“山是为何?”
他的声音很平稳,也没有那日中的咄咄逼人。
无咎接得倒也顺畅,就好像他早就料到商清子会有这么一问一般。
“空。”
他说。
“水是为何?”
“空。”
“树是为何?”
“空。”
“佛是为何?”
“空。”
商清子沉默了一会。
“那么陆双是为何?”
无咎和尚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陆双施主自然便是陆双施主。”
他回答得理所当然,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答案有所不妥之处。
商清子仔细观察着无咎和尚。
他的表情非常坦然。
商清子不是没在战场上见过无咎和尚。
那时候他还刚到浩气盟。他看到的无咎和尚在战场上杀人时,也是这般坦然处之。
这可是奇哉怪也,佛家不是应该有杀戒么?可那浑厚的内劲四散开来一声狮子吼身周倒下无数恶人,而大师仍然站得挺拔,仿佛没有一丝动摇之处。
可是也就只有一次。
无咎和尚功力深厚,这是出名的;可后来他出名,便是因为不愿上战场了。
不愿上战场,便找了个总也空着的牢房守着,每日每日地吃斋念佛,诵读经文。
商清道士想,如果他真要修禅,那么不仅战场不应当上,连浩气盟都不应当入才是。
正是因为灵台不静明,对这世间尘道有所执念,才会有所好恶,在心中划清楚阵营的界限;洒然超脱的人,几个不是放开尘俗不讲黑白善恶的?
他虽觉得这位大师大约对修禅或许并无造诣,可却也因此而注意到了他。
内力深厚,无欲无求。
若能擒到陆双,这样的人来看守,是最放心的。
他总要些时间,不能直接把这个犯下滔滔罪名的恶人直接掳回自己房中,少不得要些运作;这段时间中,便需找个没有杂念的人,来将陆双看住。
无咎——再合适不过了。
他这么想了,于是也这么做了。
商清子想,这当真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他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可还是抵不过一个意外。
“为何陆双不是空?”
商清子问,仍是一脸淡然的表情。
他也不过就是来试探无咎,可这结果,当真并不合他心意。
无咎暗沉沉的眼睛这才放到商清的身上。
“诸法从缘起,如来说是因。世事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为何?”
商清子摇摇头。
“贫道不知。”
“此日已过,命即衰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贫道不知。”
“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此猴可痴?”
“贫道……不知。”
无咎和尚的表情淡淡的,看着像是木讷;然后他吐了一口气,微微一笑。
“如此说来,贫僧也不知。”
“陆双施主便是陆双施主,”他说,“贫僧心里是这么想的,口中也就这么说了。”
“为何?”他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为何。”
陆施主想要,贫僧便给了。
陆施主便是陆施主,没有为何。
商清子琢磨着这两句话,慢慢地走在院子当中。
明知道无咎大约还是会答非所问,他还是去问了他,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陆双。
你既不怕世俗,你既追随本心,为什么不去找他?
数数整个浩气盟,倒也没几个人能拦得住你。
无咎的神色十分淡然:“贫僧还有地方没想明白,去见陆施主……徒徒给他增恼添笑罢了。”
商清子听过后便退了出来。
伏月未过,天色晚时也并不清凉,连倾下来的月色都有些黏黏腻腻的味道。
他这么走着想着,就看见了远远一个人影儿。
挺熟。
吊高的长马尾,别提一身儿的衣服,连背着的剑都泛着金光。挺拔如松柏的年轻人对着满池塘的荷花,居然有些如画般的意境。
“哥哥。”
商清子倒也没奇怪背对他的弟弟离得这么远是怎么感觉到他的;身为乾君,总是有些超乎常人的东西。
的确是这样的。
天生的自负,天生的气魄,天生聪慧机敏的好手腕,天生硬朗强健的身子骨。
商清站在叶远熙面前的时候,初时也总被他不知收敛的威压搞得一怔。
只是这么多年,也该习惯了。
可他弟弟却单纯得要命。
无咎和尚能跟他说陆双施主就是陆双施主,那么远熙大概也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想要陆双便是想要陆双。
富家中长起来的小霸王,谁也没去教过他那些复杂的念想。
商清子想着苦笑了一下,自己可不也是这样,什么都没去教给他,反而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为什么偏就自己想得那么多?
他正自向叶二走过去,却听那边年轻人清清朗朗的声音带着些迷惘,远远地传过来。
“哥哥……到底什么是喜欢?”
商清子愣住了。
正是一阵微风吹过来,卷着几朵栀子,洒在了池塘水面上。
叶二慢慢转过身来,商清看到那张总是无忧无虑的脸上两道锋眉绞成了结,清明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我……是喜欢陆双的吗?”
他问。
商清子从未想过叶远熙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设想过的场景有很多,乾君的占有欲掌控欲大得吓人,他本来暗自捏着一把汗的,是叶远熙是否愿意与他分享陆双。
实话说来,若陆双只是个普通人,他也是不愿意对爱人这个位置上的人物进行分享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商清子不是乾君,他也不想陆双的热期都过得痛苦难耐,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自家弟弟的身上。
血缘上的联系,当真是奇妙无比。
叶远熙的动作想法,几乎都是如他所料进行的。
他喜不喜欢陆双?
他当然是喜欢陆双的。他必须是喜欢陆双的。
叶大还没开口,叶二却抢先说了话。
语速慢得啊,简直要让叶家哥哥去摸摸他的脸,看看可是能揭下来一张人皮面具。
“陆双说……他说,我喜欢的是我自己。”叶二把脑袋扭了回去,愣愣地对着池塘里倒映的月亮发呆,“他说我做的事,半分也没为他考量,全凭自己喜好,脑袋里想的全是自己,做出事来取悦的也是自己。”
商清子张张嘴。
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好像被堵了回去;这话简直像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脑壳上,明明是陆双用来刺叶二少爷的,却把叶家的大少也嘲讽得失了魂儿。
“这不是喜欢么?”
叶二好像是在问他,可又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想把我能安排的都给他安排好,这不是喜欢么?明明都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的了,怎么会不是喜欢?他怎么就气成了那样,居然还砸碎了一个杯子……”
“哥哥,你却来说……若是这不是喜欢的话,那么怎么样才算是喜欢?”
商清子默默走到了叶远熙的身边。
怎么样才算是喜欢?
商清子也问自己,他也知道这样是自私的,可是他当真不想让陆双离开他的身边。
“我不知道。”
他说,感觉到旁边他弟弟歪着脑袋诧异地看着他。
“也好,”商清子微微勾了一下嘴角,马上又沉了下去,“从见着陆双开始,我们便没有好好谈过……”
他顿了顿,许是觉得夏日的空气太过令人浮躁,拉开了一些领口。
“远熙……你是想和他结印的吧。”
商清子用的是个肯定句。
他甚至也并没有偏头去看叶二颔首点头。
“我也是想的。”
“只可惜我不是乾君。”
他这个时候才转了转身。
藏剑正认真地听着他讲话。
商清子微微笑着:“你可想过,如果并非阵营对立,你会对他怎么做?”
会怎么做呢?
叶二在浩气盟里,声望许是比他还高的。
都是年少有为,可叶二卖出去的人情交过来的朋友,却比他要多出倍数。倒也就是因为远熙的心思没有放在那边,否则大约那头白虎,叶家弟弟去争一争也是手到擒来的。
叶二少笑着的时候,少有人会去拒绝他。
“陆双那个性子,倒也并不会因为阵营就好上几分。他走到哪里都是单打独斗,连帮派也未曾参与过。”
“你也知道坤君是怎么回事。”
“可陆双是不知道的。他这么长起来,到现在也都是副愤世嫉俗的模样。”
“但是就算对同阵营也不放下警惕,毕竟接触也还是能多一些。”
“远熙……如果我是你,不,不对,”商清子叹了一口气,“如果我是乾君……那么现在,我大约已经找了黑市商人,去投奔恶人谷了。”
他弟弟脸上的诧异神情已经褪了个干净。
商清子想,是了,远熙那么聪明,应当已经明白过来了。
“陆双从没有被人陪伴过。”
“他遇到的人,就算在平常时候可以把酒言欢,在他热期的时候也不免要意乱神迷。就算克制着,露出的表情神色也是骗不了人的。”
“可是坤君啊……你看,你想要他他是不愿意的,但是若是他想要你呢?”
“温水煮青蛙,说起来做起来,总是没错的。”
“待到他的戒心放下了,待到他对感情变得迷糊起来了,再到热期时,便不需要再忍。”
“他这样的人,是软硬不吃的。”
“可是你要让他觉得是他强上了你,他还会不乐意么?”
“他还会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意愿么?”
“他还会……再接着拒绝么?”
商清子一哂。
“乾君坤君,本就是互相吸引着的。他不知这些东西,你知道,那么你能利用的手段就多得多。”
“你与他遇到的人并非一般,克制忍耐别无二心,非但不强迫他反在他想要你时屈就自己满足他的龙阳之好上了一个男人,他怎么会知道是你勾着他来飞蛾扑火的?”
“他只会觉得那是自己的恶癖罢了。”
“让他觉得被你肏是自己想要的,当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何况事情本来也就是这样,并不算是骗了他。”
“可惜将他擒来锁住,要让他再这样想便是万万不能。”
商清子抬起眼睛看着叶远熙。
叶二并不比他高多少,连一寸也不到。
他看着他,眼神之中竟带了几分沉郁。
“说得如此轻松,可远熙你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动手?”
“……因为我不是乾君。”
“如果我是乾君……远熙,大约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陆双。”
他顿了一下,闭闭眼,重新睁开时,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
“你又道我为什么身处浩气把你也拉了进来?你本可以逍遥江湖,不去想什么阵营之争不去做什么勾心斗角的。”
“因为我要防你。”
“远熙,为了一个陆双,我要连你都防进去……”
他这么说着,苦笑了一下。
“我能想到的,你必定也能想到;我做不到的,你却全能做到。如此一来,只好先将你放到无法再去做这事的位置上,我才能安心。”
“远熙啊……你对待陆双,可谓全是凭着天性,并无半点盘桓算计之说;饶是如此,也被他鄙薄得一无是处。”
“我却是用尽了肮脏心思,全为将他掌握在手。”
“你说我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你说我这是不是喜欢?”
他转去看着荷塘。
荷花虽美,盘根的地方却脏污不堪。
“……我连自己都回答不了,却要怎么去回答你。”
商清子说完沉默片刻,便拢起了袖子,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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